第二十八章
Сталь
我顶着似醒非醒的脑袋去卸货的地方,一辆辆大货车排队在这里等着工人们给它掏肛,七月份的燥热混杂着汗臭味飞入我的鼻孔中,简直令人作呕,仅仅几平米的地方就堆放了小山般的纸箱子,一座座京观迅速拔地而起,相当壮观,置身于这种鬼斧神工之中,伴随着叉车们铲起一叠叠的包裹,我在恍惚之中来到了预定的交接地点。
一个地中海中年人一边坐着记账本一边数着卸下来的货物,随后又指挥工人们把自己这边刚生产出来的都搬上货车,听说他就是卸货地方的工头,看他这么忙我都不敢打扰他,结果我站了五分钟他都没有一丝空闲的时候,无奈之下我只好打断他的工作:
“你好……我是二号线那边过来卸货的,工号9527”
他转过来狠狠盯了我一下,随后露出相当不耐烦的神情说“声音大一点!这儿噪声大我听不清楚!你工号多少?”“9527!”
“好,6521是吧,我看看……你去那边那个大货上”他指了指一辆火红色的解放牌大卡车,又补充到“要去拉尿拉屎一定要跟我打报告,不然扣工资知道吗”
“知道了”
“知道了就快去,没工夫跟你扯淡了!”说完他又拿起笔在账本上勾勾画画,不知道在弄些什么,反正如果让我来我肯定在账本上直接画一个吐舌头流口水的狗。
穿过一丛丛忙碌的人群来到货箱旁,用手扒拉着边缘费力地攀到大卡车上,光是爬上去我就使出了吃奶的劲,货箱里的光景更是重量级,密密麻麻全是装满了金属零件的硬纸箱,每个纸箱上都有编号,我刚爬上来时目光迅速瞄到的箱子编号是6489,这说明在这之前已经有6488个沉甸甸的纸箱子被搬出去,然而箱子们从来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没有人会知道到底有多少纸箱子要搬,因为搬完了这车又会有下一车,无穷无尽,每分钟都会有新的货车开来,带来满当当的货物,说实话,我当时真想着给每辆大货都安个炸弹算了。
大家都忙着卸货,四周全是忙碌的工友们,没人顾得上说话,我很快也融入了这躁动中,使出浑身解数抱起一个纸箱子,然后晃晃悠悠地走到货箱边缘,把纸箱子平整放在叉车上,这活看起来简单,但是一遍下来就要耗费诸多体力,肌肉抖个不停,大汗淋漓,每搬一次我就头晕目眩,不停喘着粗气——我总算明白阿文为啥死活要跟人事部讨日结工资了,如果我干了十小时这个,然后跟我说今天还要继续干并且走了不给日结,那我真的敢给人事部全家都绑了丢进火化炉里,给这种人渣呼吸空气我都觉得是浪费公共资源……至于他全家,别说什么个人犯错他爸妈老婆儿女无关:他爸妈给这种低能生出来养到大,这是最大的恶;他老婆竟然喜欢这种低能,这是次级的恶;而他竟然还配在这世界上有儿女,这是第三等的恶——总之,我口嗨别人似全家跟常人口嗨不一样,我一定要合理地论证他为什么值得似全家,以表明我当时冲动狂怒的心情,就算跟我说这人事部的父母都瘫在床上他儿女都是天生唐氏他老婆得了龟头炎而他却拼命干活养活全家——我也绝不饶恕!我一个都不饶恕!对,一个都不能原谅!——我心底的火焰在疯狂燃烧,喝再多的农夫山泉也无法抑制我的怒火,我大口喝着,唾液混合着清水从我的口腔里倒泄下来,浸湿我的衣袖,目光所及全是纸盒子……纸盒子……纸盒子,一个个骨灰盒,它们整齐的安放在灵堂里,疯狂的叠罗汉,条件反射地把它们取下来,然后把它们捧在手上扔到叉车上……一次又一次,我身心俱疲汗如雨下,但是不能停下,因为周围的人们,他们未曾停下,依然在不停搬不停搬——所以他们都该死!我反复叮嘱自己——所以他们都该死!因为他们蠢到不会跟工头说要休息,他们也不反抗,也没人开溜去厕所——他们为什么不这样做?因为他们该死!——挥着鞭子痛打人们的暴君该死,难道只知沉默甘当顺民的人们不该死吗?!他们都该死!!一个都不能饶恕!!
我想大吼着把这一个个骨灰盒都摔到地上!我想目睹这一个个盒子裂开,然后骨灰就能洒在地上——给它们都挫骨扬灰!
可是我不敢——我知道我不敢,难道我不该死吗?如果给我一个正当去死的理由,跟我说明天陨石就要撞地球了,那我甘当去死!
我痛恨自己怎么那么无能为力——我无能为力,因为我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再精明的人都会在这种时候彻底狂怒起来——肉体上的折磨在燃起火焰,可是世界依然在一如既往地平稳运行,在我发狂的那个当下,竟没有任何改变发生——所以我狂怒,所以我想诅咒一切,我一个都不想饶恕!终有一天这些人要得到他们应得的惩罚!
我愤恨地思考,脑海中涌现出无数恶毒的言语,它们越是成群结队从我脑子里蹦出来,我就越愧疚与自卑,我不得不直面自己的无能为力——我怒火中烧,可我无能为力!——难以言说的洪流从我身体里冲过——终于,在一个炙热的午后,一个青年瘫在了解放牌汽车的货箱里,嘴巴里插着已经干瘪的矿泉水瓶,他大口咀嚼着食之无味的液体,目送着它们从嘴角流出,发出敲打地板的滴答声,那是灵魂被摔在地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