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这首歌全乐清只有我一个人会唱

震州动物园真大啊!我怎么逛都逛不完,我该怎么形容这些动物呢?它们一个个都懒洋洋地趴在笼子里,用呆滞的眼神盯着我,我看到狼,那些狼在疯狂刨土,一只两只三只……全都在刨坑,它们刨这些坑有什么用?我狠狠敲击玻璃窗,引起它们注意,然后我大喊:“你们在干什么!”

有一只耳朵很长的狼,它听到呼唤,警觉地抬起头,透过玻璃窗死死盯着我,我和它对视良久,它突然吐出舌头然后嗨嗨嗨地跑到我跟前,把它的爪子放在玻璃窗上不停抓,那爪子热乎乎的,在玻璃窗上遇冷留下好多爪印,我觉得它有趣极了,而且它还一直对我吐舌头示好,它真是太有趣了,我伸出手礼貌地对它做些动作,它马上也抬起爪子来做些古怪的动作,我哈哈笑起来,它舌头吐的更长了,甚至开始疯狂流口水,那口水淌下来,挂的老长,我觉得相当不雅,从书包里翻出来一包餐巾纸:“喂!快擦擦嘴巴吧!你太影响市容了!一会我给你抓走!”

“汪!汪!————”它突然像狗一样嚎叫起来,相当急切地把爪子放在玻璃窗上刨啊刨,我想它肯定非常缺这包餐巾纸:“喂!你想要的话就动动耳朵!”它把耳朵机灵地竖起来,这逗笑了我。“喂喂,你太搞笑啦!想要的话,你就再把尾巴翘起来!”

它听话的把尾巴翘起来。

“我擦封神了哥!你把后脚往后抬,再把前脚往前抬,再把两只爪子放在耳朵上给我看一下我就给你”

它把后脚往后抬,再把前脚往前抬,再把两只爪子放在耳朵上,我笑的喘不过气来,给我缓了好一阵。

“我去,我……我操,太搞了,咳咳,你再把那个肚子翻……”

“我操你妈了个比啊兄弟!你踏马到底给不给!我操你妈,我翻你妈了个逼!”它直接开口骂我。

“你会说话怎么不早说?”

“我一说话就不合群了,这帮傻卵都不会说话!”它指着那些刨坑的狼“还好它们也听不懂我说话,你能不能赶紧的,别卖关子,快把餐巾纸给我!靠你妈个卵!”

“好的”我立即起身环顾四周,确认没人在附近。

“别勾八看了,天气这么冷还下雪,大晚上的没人会过来!你给我赶紧的!”它有点不耐烦地催促。

我深吸一口气,把身子在地上翻滚了五六圈,又做足热身运动,闭上眼大喊一声:“我来也!!!”就直接用尽全身力量撞向玻璃,我只感到一阵剧烈又短暂的刺痛传来,一大捆一大捆的玻璃碎渣全都越过我的躯体,我能感到它们在我脸旁划过的清脆风声,随后就一头栽倒在地上,给我摔的不轻,睁眼一看简直就是天旋地转,我真感到天花板和地面都颠倒了,我像蝙蝠一样停在天花板上,把头往下一看,底下是一个大教室,里面坐满了人,静悄悄的,只听到笔在纸面上刷刷刷的声音,我把教室扫视过去,竟然看到姜鸣哲的身影,他正趴在课桌上玩王者荣耀,我马上对他挥手:“喂,姜学长!!你怎么还在玩王者!”,他浑身一哆嗦,抬头瞧见我,先是震惊,随后一愣:“你怎么还在学校里!你不是去震州了吗!”

“不知道……学长,也许我后悔了!但我们可以一起来震州!去贰柒广场,大伙都在等你过去呢!”

“我操死你的妈!!”姜鸣哲突然爬到桌子上,他生气极了,把考研资料一股脑全都往我身上丢,砸的我脑壳痛,他边扔边喊:“不要后悔!你为什么要后悔!为什么要——!”

“学长!闻哥他不见了,我找不到他!……”

“喂喂喂,你们两个,在吵什么!自习室不要吵,不然都出去!不要站在天花板上!”很快就有一个巡逻的老师冲进来大声呵斥。

“你得赶紧准备好,得赶紧过去!快过去!!”姜鸣哲举起那本厚重的考研政治,他使出浑身解数,像丢铅球一样甩上来,狠狠命中我的心窝——“学长!!”我大吼一声然后坠落,我咬紧牙关,闭上双眼。

我现在甚至弄不清自己在哪里,我在哪里?目之所及全是暗怖的黑夜,连一点光都看不到,任何物都不见了,我也看不到任何人,不仅是一个熟人都看不到,现在就连陌生人都看不到了!大家都去哪了?

我心窝好疼。

但我又能听到声音,这声音轰鸣着从四面八方传来;还能闻到刺鼻的气味,呛着我难受,吸了几口,我心窝更疼了;我还能感到这个世界在运动,以某种莫名其妙的频率在推动我,这太奇怪了,可我不知道谁在推我——“是谁!”我对这个世界问话,但无人应答,这让我略感寂寥,可来不及唏嘘,我就感到一股强力的漩涡在吸纳我,我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下一秒我竟然直接从注塑机的料斗里飞出来了!我一头直接撞在硬邦邦的钢板上,给我砸的眼冒金星,浑身都在不受控制的颤抖,我难受的要爆了,我感觉我全身上下每个毛孔每个器官都在充血,血简直要像喷泉一样涌出来了,但我竭力要看清周围的一切,我使劲把眼睛睁大大的,恍惚中我看到一个人坐在雾气腾腾的椅子上忙活,我把眼睛睁更大了,我把嘴巴也张大大的,我几乎是强忍着难受用嘶哑的音阶叫嚷:“爸!我头好痛!——不对,我全身上下都痛死了!我觉得……我觉得自己要死了!我肺好难受!我刚才吸了好多东西!爸,救我!!我要死了!……”

我的双脚在地上不停扑腾,我狠狠抓着自己胸口,几乎要抓出红印来了,我看到父亲他颤颤巍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转头看向我。

“爸!!我好痛!!”我喊喊喊喊喊“我痛死了!!——好痛啊!!”

我看到他嘴巴微微张开。

“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爸!我要死了!”

我看到他嘴巴彻底张开。

“爸救我!!!”

“闭嘴!!!!”父亲突然对我怒吼,他停掉机器,突然整个世界都静下来了,真的好静。

“可是,爸,我真的难受!!”

“难道我不难受吗!!忍吧!!这点东西都忍不了——以后怎么能有出息!你以后还怎么养活这个家养活你自己!!”父亲在原地一动不动,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到他的怒火,看到他在尘埃中若隐若现的脸,但我笃定这确实是我的父亲,我踉踉跄跄地起身,默默注视着他,世界依然是安静的,伴随着齿轮时不时抽筋的咔咔声,我咬牙切齿——咬牙切齿地对父亲还以怒吼:“我什么都无所谓!我不需要养活自己!我以后就在全中国到处跑,我就当流浪汉!!”

“别说傻话!你年纪太轻了!你总会明白的!”父亲猛按一下开关,整台机器转动起来,世界开始吵闹,叽叽喳喳的。“屁话!我全都明白!但我还年轻!”“你走吧!”父亲对我摆了摆手,我便头也不回地从后门飞出去,一头扎进鸡圈里,把鸡群全都惊扰的到处乱飞,我顿时畅快极了,一把翻过栅栏轻飘飘地落到田埂上,突然一个声音叫住我:“外面在下雪,别出去了”

我回头,看到我妈,她站在鸡圈门口,手里捏着刚捡出来的鸡蛋。

“咦,妈,你怎么没去上班?”

“你刚才在跟你爸吵什么?别不懂事了行不行啊!别让你爸动气,他肺越来越不好了,这几天要动手术啊,要花一大笔钱的!你还惹他生气?我们都要愁死了,你该懂点事了,别整天到处溜达了,你书也读不好,活也干不好,你该怎么办哟!多花点时间想想出路吧”“……造反”

“别说虚头巴脑的,多想想自己出路!哎哟,我要愁死了!”

“造反就有出路!不造反,一辈子都不会有出路!哈哈!”

“给我回来!——”

我嗷嗷嗷地叫唤,在村里乱跑,隔壁捡破烂的老头蹬着三轮车在土路上跌跌撞撞地骑,我跳到他的三轮车上,打开他装垃圾的麻袋,从里面扯出来一大堆烂菜叶,我把那烂菜叶举的老高老高:“这烂菜叶是我的啦!我要拿去喂鸡!”“你怎么回来啦?”老头笑呵呵看向我说“下雪了,我都二十多年没看到雪了,那年下雪的时候,你太公还活着,当时他也天天向我要烂菜叶,可他是拿去喂猪……但你们家现在养鸡了,鸡嫌弃烂菜叶子,猪最好,猪什么都吃,猪吃番薯藤,猪还吃菱角,还吃螺蛳,鸡太难养……”

“你认识我太公吗?”

“怎么不认识,我和你太公是发小,你才真不认识你太公哩……他在你出生之前就死了”

“我太公长怎么样?他书读的咋样?活干的咋样?他平时怎么说话的?他干过什么大事啊?”

“你太公年轻时长的跟你很像,他没咋念过书,干活也不勤快,他说话莫名其妙的,乱讲话的……什么?干大事?你太公?你乱讲,你太公干什么大事,当年毛主席办人民公社,有段时间大家肚子都饿扁了,结果他带头去食堂偷馒头!”“呜呼~!那他太厉害啦!”我笑哈哈地跳下三轮车,举着菜叶子在水田里疯跑,所过之处全是十几米高的浪花,把鸭子也震飞出去,我又把菜叶子全都洒出去,鸭子很快就追着我跑,我轻轻松松地冲到大马路上,在马路中央飞奔,来往的大货全都对我按喇叭,雪天地滑,它们避都避不及,在马路上呼啦啦跳舞,突然一辆大货在我面前急刹车,车窗被摇下来,一个脑袋探出来骂我:“你昏头脑啊!!快上车!”

车门被缓缓打开,我踩着踏板上车,一上车,一看到阿文的脸,我就笑了,他也笑了,他笑的非常非常灿烂,他激动地口齿不清,对我说:“我刚想着,给你发消息……我下个月就要结婚了,结果没想到你突然就在马路上蹦出来了,你知道吗!我去,你小子,真的,我刚开着车,一不留神,你就从我引擎盖上蹦出来啦!吓我一跳!”

他话音刚落,刚打算开口说下一句话,就又笑起来,我看着阿文傻笑的脸,他眯着眼,嘴角不自觉上翘,跟神经病一样刚吐出几个字就自我打断,痴呆地呵呵笑;我从未见过他这滑稽样,所以我笑得更疯狂更大声了,我肆无忌惮地笑起来,在副驾驶座上像蚯蚓一样奇异地摆动身体,阿文也从未见过我笑成这样,他笑得前仰后合,在驾驶座上乱窜,整个车头都咚咚作响,他猛按车喇叭,尽情挥洒他的笑意,甚至笑出了眼泪,他按着肚子对我说:“哎呀哎呀,呼……我们要不要去海塘边转转?”。

我继续哈哈哈大笑,压根没有理会阿文,渐渐精疲力尽,但依然笑着,阿文看着我笑,他继续事无巨细地规划:“到时候请村里菜做的最好的师傅!大概要摆个四五桌,不能寒碜了!吹洋号的我看也要请来……还有……”

我继续哈哈哈大笑。

“那个花炮,婚车开的时候跟屁股后面放的,也要搞一大捆来……你还没见过我对象吧,我给你看照片,她在镇里那个自来水厂上班,坐办公室打字的,都说和我般配呢,她……她其实也不漂亮,但是她对我真的很好……就是她爸妈不咋样,哎,反正……”

我继续哈哈哈大笑,直到哑火,阿文却还在对我痴呆似的说着,我咳嗽几声,胡乱吸几口气,呆呆地看着前方,挡风玻璃上蒙了厚厚的一层雪雾,我用手去擦,却怎么擦都擦不清,前方的视野一片模糊,阿文依然在有说有笑的。“文,这雪真奇怪,下这么大,什么都看不清了,我感觉它,它下没完了……”我用手使劲擦,却越擦越模糊,我惶恐起来,擦个不停,车玻璃发出吱呀吱呀的扭曲声,我越擦越快,车玻璃上甚至出现裂纹,我猛地一拳砸下去,车玻璃瞬间炸开,冷风发狂似的灌进来,雪也涌进来,在我身旁以每秒一万米高的速度堆叠,我止不住地喘气,浑身上下都发抖,我乱叫唤了一阵,拼命扇自己巴掌,直到脸颊已经在风雪中彻底麻木——不止是脸颊,我感到浑身上下都麻木了,只有血液在不断流动,它们滚烫的,仿佛岩浆在地壳底下流过,血液在我皮肤底下奔腾,我觉得好热,又冷又热,我不停喊“操!操!操!”,伴随着阿文那无法停下的几近崩溃的喃喃自语,我大叫“操!!————”,我大叫,我大叫,我终于大叫:“带我去贰柒广场吧,文!!”

“我有时候想,我要好好对待她,我要和她好好过日子……我要和她好好过,我要好好赚钱……”阿文低着头,他死死抓住方向盘,拽住手刹不放,他紧紧踩住离合器,仍旧絮絮叨叨说着“我要好好赚钱,等赚够了钱,我就在镇上买套房……那时我在镇上再办个真正排场的婚礼,到时候你们都要来,你们都要来……”

“带我去贰柒广场吧!文!!”我发狂似的,摇晃着阿文在冷风中颤抖的手,他神情恍惚地抬头来看我,我拼命呼喊:“文!贰柒广场!带我去贰柒广场!!”“贰柒广场……在哪?”

“震州!”

“震州?!”阿文震惊极了,他拍拍脑袋,努力让自己在风雪中清醒起来,他呐喊:“我这批货顶多送到绍星!!震州有一千多公里,开火箭也开不到啊!”“那你就把我丢在绍星吧!我总有办法到震州的”

“真的吗!”阿文上下打量我“你越来越怪了,几个月不见,就变了个人,你最近日子过的好不好?是不是家里出什么变故了!”

“文,我说的是真的!!我真的很赶!”“我知道!!”阿文把钥匙使劲那么一转,发动机立刻点火,车子开始轰隆隆地震动,整个世界都摇起来,他终于把手刹拉下,抬起脚来“但你真的确定吗?这条道只要一上路,就不准掉头了!你到时候真的能回来参加我婚礼吗!”“肯定会的,文!到时候我会给你随个好几百万的份子钱!到时候全村人,不对,全镇,也不对,全市,也不对……全中国!全世界的人都要来参加你的婚礼!到时候每个人都喝醉了才能回家!到时候大家会忘掉所有无聊的东西一整晚都在那边乱叫!——所以把油门踩到底吧!文!”

“坐好了!!”阿文话音刚落就一脚直接踩死油门,他的手迅速在档位上变换,一档二档三档四档五档,我能感到大货在马路上一往无前,速度越来越快,雪花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如同子弹打在我脸上,但这远远不是大货的极限,阿文继续变档,六档七档八档九档——直到彻底放开,阿文大吼一声“上路咯!!——”,大货飞起来,比火箭还快,速度表的指针已经冲到了极限,但大货还在加速,仅仅一秒,大货就降落在绍星,当大货从天下掉下来的时候,那加速度简直要把我的皮和骨头切开,我还没来得及向阿文告别,就在空中被甩出去了,我赶紧看向阿文,他从完全裂开的挡风玻璃探出脑袋:“你怎么坐车不系安全带啊!!”

“文,这大货真能给我甩到震州去吗?!”

“你放心,相信大货!!”阿文向我挥手告别,他的声音渐渐消散,在空中回荡“记得来我家吃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