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浪潮

这几天庙里在做戏,一天到晚咿呀呀唱个不停,跟人死了请秃驴来敲木鱼差不多,来的不知道是什么越剧团,总之不怎么样,他们不会在演戏到一半时往台下撒糖,也不跳钢管舞,所以无论是上幼儿园还是上小学还是上中学还是上大学还是每天要干活的人都不感兴趣。庙外只有零零散散几个路边摊,没什么能买的东西,我去便利店帮父亲买烟,走到桥上依然能听见庙里传来的梆子唱腔还有老头老太时不时的咳嗽声。买完烟再走到桥上听到庙里传来劲爆DJ的声音,这太怪了,不是说没有钢管舞吗,这时我看到烂裤狗从庙里跑出来叼着根烟,表情相当浮夸地对路上走的那些人说:“哇龙!脱衣舞啊!脱衣舞你晓得吗!快点过来看!”,他这一喊,一堆人跑过去凑热闹,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脱衣舞,于是加快步伐,慢了就没位置了,结果走到半路碰到隔壁捡垃圾的老头,他佝偻着身子在昏黄的路灯下蹬三轮,头上戴着鸭舌帽,那三轮被一块粗木板盖住,隐约能看到里面一堆零零碎碎的小物件,他照例叫住我说:“今天日头太大了”。

“还好,现在不怎么热了。”我说到。“是不怎么热了”他打开粗木板,从里面拿出一个看着怪眼熟的麻袋“啊呀你说现在这个世道要给人牙齿笑掉了,上次我就在河边捡麻袋,打开一看里面躺两只死鸡,都臭了,拿回去冲了老久,你看你看”,他把麻袋靠近给我看“拿回去不晓得洗了多久,刚好拿来装瓶子”他又端详了我一下,诧异我竟然这么大了,随后又问我知不知道他多大了,我觉得他确实昏头脑,因为就在一个星期前他刚刚问过我同样的问题,他今年很显然是86岁,但我还是摇头说不知道,他就微微点头说“八十六了,时间太快了,很快的……以前你太公还没死的时候,那个时候他跟我说他莫名其妙就老了,当时我才四十出头一点……你太公几岁走的?”

“不知道”

“是不是80岁走的?”

“好像是”

“不是好像,就是80岁走的,我现在都比你太公大六岁了还没死”

“没事你身体健康能活到一百岁不止”“快了,很快的,现在得病也麻烦,得个病要花万把块钞票,治不起。”

“没事你保重身体就行”

“很快了……”他把鸭舌帽摘下来拍拍灰又带上,继续往前骑,我来到庙里,此时的戏台下面已经人山人海,欢呼雀跃,死活挤不进去,爬到佛像上面踮起脚,才勉强看到台上扭动着的曼妙身姿和迷醉闪烁的灯光,此时音乐已经接近尾声,我就看到一点点肉腿在动来动去,肉腿上还包着丝袜,观众们全都鼓掌喝彩,热舞很快结束,无聊的唱戏环节又开始了,大家都逼逼着怎么又唱戏就各自离开了,我跳下佛像,护送着中华香烟到沿海随处可见的小作坊里,老东西忙着给注塑机加料,看到香烟来了,迫不及待下来点几根抽,结果一看发现我买的是中华,勃然大怒:“我不抽中华,你回去换利群来,让他找钱。”

“为啥不抽中华,懒得跑了。”

“中华是老板抽的……中华我抽不惯,你回去换利群……算了,一会我自己去换”。

他示意我去给另一台机器加料,角落里的料桶盛放着五颜六色的各种奇怪塑料,抱起来很吃力,我费了老大劲才把它全倒进一根又粗又白又长的管子里(完全不知道那个东西该叫什么),因为没戴口罩,倾泻而下的塑料们附赠扑鼻而来的大剂量粉尘,呛的我无法呼吸,不停咳嗽,鼻炎都给我弄犯了,一醒鼻子,溅出来的鼻涕里全是五颜六色的粉尘,我怀疑这差事弄久了会得肺癌,然后去医院拍片的时候,ct里会显示肺部是五颜六色的,这太吓人了,我赶紧回到自己房间打开空调狠狠排空自己的肺,躺在被子上尽量放松,竭力使自己陷进床里,再过几天就要开学,我大三了,没想到三年就这样过去了,总觉得自己一事无成……我马上警惕起来,每次躺在床上没事干的时候百分百会焦虑,得出去玩才行。

“晚上出来去海塘玩吧!”阿文向我发消息。

“怎么去?你买到车了?”

“那是当然,豪车,一会开到你家楼下,你火速准备好”

约莫三分钟后,一辆小卡车停到我家门口,不停按喇叭还有变换闪光灯,我还以为是来修水管的,结果上前一看才发现是阿文,这车实在太带派了,一个车灯已经完全报废,只有一根雨刮器,轮胎气压估计都不够,看起来一副爆胎样,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它压根没有副驾驶,副驾驶座不知道被拆哪去了。“站着不动干啥,上车啊!”

“上你娘匹啊,副驾驶都没有我坐哪里啊”

“坐车后面那个放货的地方啊”

“我操,你不怕有交警?”

“这么晚了有屁交警,你坐就完事了!”我踩着轮胎翻进货厢,阿文很快就松开离合器踩油门上路了,小卡车驶出僻静的乡间小道来到大道上,速度愈发的快,距离海塘愈发的近,我能感受到海风呼啸掠过全身,刺激皮肤每个毛孔,头发在风中暴走;路面的颠簸带动着底盘本就不稳的小卡车在这水泥地上翩翩起舞,差点就给我颠下去。阿文摇下车窗把头靠后喊到:“你能听到这车放歌吗!!”

“完全听不到……我靠等等,这鸡巴车还有音响?”

“你懂个鸡巴!我直接把声音开最大!”很快我就听到确实有音乐声从驾驶室里传来,只是不确定旋律,慢慢的声音越来越大,我能很明确听出旋律了,这旋律很耳熟,再后面声音已经完全达到扰民级别,整条路上响彻着小卡车的音响,伴随着发动机引擎的轰鸣声,简直就是极地大冲击,我把歌词听的一清二楚,好像是一首经典粤语歌,还是阿文的音响牛逼,整这么高雅一个曲子,我跟着哼了几句,但不会粤语。

“迷信滴村庄~神秘滴中央↓!……皇帝的新衣!……围着欲望与理想叫嚷!!”阿文在驾驶室里用非常难听的音色引吭高歌“蒙着~耳朵↑哪里那天……不再听到~↓在呼号滴人↑”“滴————!!”后面的车开始按喇叭,估计是阿文车子开的太摆妨碍那家伙超车了,在超上来之后对方摇下车窗大喊:“你娘个匹的独眼车!开这么晃赶着去当化坛鬼啊!”。

“好!拉你一起当!!”阿文也摇下车窗回应,双方又对骂了几句,最后不了了之,在穿过一条泥泞不堪的棕榆小道后,我们总算来到海塘边,小卡车缓缓爬上海塘,我们下车,眼前只有黑黢黢的夜幕与远处灯塔的一点点灯光,打开手电筒,夜晚的海平面泛起猛烈的潮涌,惊涛狠狠拷打礁石,我看到满地的海蟑螂爬来爬去,它们相当惧怕手电筒,灯光打到它们身上就落荒而逃,军训海蟑螂成了此时唯一的乐趣。

夜,黑洞洞的夜,但在暮色中转瞬即逝的亮晶晶的浪花,宛如白昼的颜色,潮起潮落,关掉手电筒就只能听到呼啦啦的潮涌声,眼前什么东西都看不到,我起身直视深渊,也许那里会有些东西,望眼欲穿,依稀显现一些轮廓,浪潮是由星星点点的小颗粒装扮的,走近一看就更清晰了,浪潮哗啦啦向前涌,浪花的白绸带子包裹住一望无际的海岸,我缓缓踏进海浪里,浪潮吞没我的拖鞋,觉得脚底板痒酥酥的,低头一看,我与浪潮近在咫尺,这次看的更清楚了,浪潮是由海蟑螂组成的,亿万万只海蟑螂趴在浪潮上被卷进洪流里,它们被压扁压平压碎,变成一点点的小颗粒,组成浪花的白缎带,被送到岸上,随后又被卷进海里,我继续向前走,半个腿都浸在水里,点点滴滴的浪花已经可以飞到脸颊上,能感受到海蟑螂们挣扎着要爬上我的腿,要想躲避这浪潮,我便继续向前走,水漫到了腰。

如果我继续向前……但浪潮已扑面而来。

第三部

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