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垃圾桶

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在虚度年华,总是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可他的生命又时时充满精力,无论何时都预备着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但多么壮丽多么辉煌的事业都与他无关,人都是这么徘徊下去的,何况任何壮丽的事业都是一门投机的事业——英雄如果不投机,那就跟草芥没区别;而那些所谓的英雄,在电视剧上总是一副随和亲民或者大度直率的相貌,然而为了与样板戏做区分,又要让这些英雄有复杂的形象,所以他们又要发一些小脾气,或者有一些把他们衬托可爱的怪癖,亦或是把他们休息娱乐的样子拍出来,转头又要拍他们去从事正经严肃的工作……这就让人看了恨的咬牙切齿,这些人无非是想把英雄们亦是凡人的一面拍出来,然而越拍越空洞,越拍越假,但凡拍他们随地拉泡尿、抠坨鼻屎丢了或者在开完会后趁四下无人把裤子脱了撸管,都比拍一大堆无意义的亲民桥段要亲民——给神像拍颂歌总是无聊的,大概来拍我才对,我虚伪、庸俗、惯惰,然而,总是慵懒的,却又预备着牺牲,真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毕竟我们这些人除了胡言乱语外,就只剩下做作,而做作的人在哪里都是该死全家的,绝大多数人的做作无非就是生活在既定秩序下跟着这无聊秩序一块做作且不自知,例如班级里运动会上逼你喊加油的体育委员之类,他们只是蠢罢了,蠢人虽不至于死全家,实则是蠢到不具有死全家的资格;而有些人知晓这秩序烂透了,他们张口闭口就是革命或改良或不置可否,讨论着任何替代方案,又说:“无论怎样,要想中国变好,得先从自己开始努力发奋,否则也无事可做”,这就是反抗者的一贯做派,那些挺到现在的,要么粉丝万千,要么反思过剩,要么家境尚可,最大的愿望就是去谋一份做学术的差事,不亏待自己学的这么多政史哲经,最后总能把个人的境况跟时代的呼声调和起来——要说“路线错误,知识越多越反动”,这话不假,但是太片面,实际上总是知识越多越反动,而不关屌毛路线什么事的。

这片国度本来就已经烂透了,大家都看不到什么希望,我如果生在美国或者别的什么国家,我也照样会说美国或者别的什么国家烂透了,但客观来讲,这国度确实是实实在在烂透了,只不过我如果只说这国度烂透了,那就要被喷我是不是收境外反动势力的钱来骂中国了,问题是我从小到大都躺在这鬼地方过日子,我也只能骂这地方,哪怕你给我喷死了又有什么用?也不碍着大伙继续骂这地方——只不过我更彻底一点,我比那些大思想家或者不是大思想家的人要革命,他们这些人骂完之后还要莫名其妙加上一句“我爱这中国啊!可谁来爱我呢?”类似的话,这话可真是唐氏到天上去了。

我就单说这一句,这一句就足够证明我的含金量,那就是我支持一切能够让社会变乱的东西,我也想看到这国度变好,所以我现在反对所有能让这国度变好的东西——对于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恰恰就在于让世界革命化,实际的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

“现在从你的嘴里就只能爆出这些话……你说的东西都是仔细考究一下就经不起推敲而刻意要恶心人的,并非是说教,而是在误导别人……并非以理服人,而是吓唬人!”姜鸣哲合上他的考研英语,把我掏心掏肺的话贬低的不值一提,我最讨厌被人误解,他说我在误导别人,我从来没这样想过,他怎么能这么说?

“我是不会去的,但我其实也想去,只是……”姜鸣哲合上他的考研政治,喃喃到“我都交了112块的考研报名费了,要是没考上……不是浪费了?但也难说,如果你们真去的话要去几天?三天内可以回来吗……我……”

在大礼堂的角落里,门外照旧是密密麻麻降落着纷呈的雪花,我和池大汴坐在一起,辅导员在集会上强调:

“现在开始原则上禁止一切学生请假外出!特有紧急情况不得不请假外出的,要报备往返车次,要去震州的,必须把去震州哪里,精确到某街道某户都报备上来,尤其是去震州市区的……!”尔后就是校领导讲话,强调要遵守法制,说了一堆,然后莫名其妙加了句“如果你觉得祖国不好,那你就去建设它!”,全场都鸦雀无声,我小声地对周围同学说:“那你就去造反……”,大家都噗嗤笑起来,开始说些更劲爆的话题,辅导员马上把头转向我们这排,大家又闭嘴了。散会后,同学们全都议论纷纷,大家都在肆无忌惮地讲着从各种信息渠道排泄链里听来的消息。

“你说,真的要变天了?”

“不可能的,我看只是封控要结束了”“你是不是傻?只是新江那边着火烧死了人,就要变天了?……”

我听的咯咯笑,在人群中央直接大喊到:“到底准不准,到底真不真,去震州去百晶去商海一看不就全瞧见了!”“你又乱说了,怎么敢去的,我妈昨天打电话说我家邻居的儿子就在百晶上学,他去跟着喊口号,直接就被拷去班房了,那些警察还要查你手机,你拍的那些视频,全都要删干净!”

“我开玩笑的,又不会真去……”池大汴摇摇头:“现在这个运动还是自由派主导,关注点没有转移到劳资关系上去,我怕左翼力量会被人当枪使……这个运动,还是不符合马克思主义的。”“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怎么断定的被当枪使?怎么判断自由派主导?怎么又不符合马克思主义?你咋理论水平这么低呢?富士康工人就不算人了?全国那些罢工的就不算人了?”罗超闻从他身后闪出来劈头盖脸就是嘲讽。“算了,你怎么说都行”池大汴哈了口闷气,掸掸肩膀上的残白,我们一齐看着漫天大雪,沉默不语。

李虹在雪地里奔跑,她快步踢开身前沉重的积雪,艰难地在校园里穿梭,远远地就看到我们:

“你们知道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了吗?”她对着我们大喊

“你火星了,现在全中国只要刷抖音的老登或者会用电子通信设备的年轻人都知道”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虹!!你魔怔了!搁这开玩笑呢!”池大汴赶忙做出一个“嘘”的手势,示意李虹小声点,她挥手示意我们到花坛边小叙。

“烛火发的那个视频你们看了吗?人山人海的,冲出学校拦都拦不住!”“我们出去都是个困难,难道你跟辅导员说我们要去震州开淫趴吗?”“你们怎么就这么死板呢?我们去震州,又不是去跟那些自由派同流合污,去凑凑热闹未必不可呀!怎么一个个都跟笨蛋一样呢!”

“司马了,怎么又来自由派,你亲眼看到自由派喊民主自由了还是咋滴。”“付亦明他们昨天就过去了,一路上也没啥状况啊!你们跟辅导员说要回家收苞谷收玉米,辅导员难道还拦着你们不成呀。”

“难道不收玉米就要把人饿死了?老师肯定不会批的”

我突然灵机一动:“我有一个妙计,但是……”

大家齐刷刷转头过来看着我,让我赶紧说,我便说到:“就说家里死人了要回家奔丧不就行了。”

“你个傻卵,我们家里人都在同一天死是吧,一眼假”

“那也好办啊,错开就行了,今天你妈死,明天我妈死,后天她妈死,一个个隔开不就行了”

“真等到全出去了,风头早都过去了!你想到尼玛的妙计!”

我觉得姜鸣哲未免太不痛快,实际上他的意见是至关重要的,他一定会有什么真知灼见,我需要集思广益,来判断我的下一步行动——但他只是不停的把复习资料翻页又翻页,颇为焦躁,最后又起来到处踱步:“我……我……”“姜哥,你魔怔了!”

“我还是去吧!”

我大喜过望,仿佛是亲受福音书一般,可我不知怎的,又多嘴了一句:“真的吗?姜哥,你真会去吗?”

“……我还是不去了,其实我去不去都无所谓的”

“那到底该不该去,姜哥”

“你们去吧!”他突然转头来灵机一动似的,使劲摇我的肩膀:“你们去肯定行的,别忘了到时候拍几张照片来,就当我去过了……你们快过去,去晚一步都会后悔的,来不及了,我一会儿就跟烛火说……”

“姜哥,你还是来吧……”

“我……我可不想真被逮进去,而且过去也麻烦,这样说虽然很蠢,可我家里还欠着60万房贷,老东西还等着爆我金币呢!如果考研失败了,我还想考公呢……不能出差错……不能乱拿自己的未来冒险……我们走错一步都要后悔,你们最好也别去了,但是……”

“姜哥,你真魔怔了,其实我们做什么都要后悔的……可万一这次风波过后,真的一切都改变了呢?如果旧社会真的被干碎了……大家真的都过上好日子……总之肯定比现在要好!你不用考研也能躺平,那你如果不来见证一下,那不是亏麻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教些什么,但还是像个蠢货一样把观点一股脑倾泻出来,我想,如果旧社会真的一夜之间被颠覆了,肯定没人知道取而代之的会是什么东西,但真的有人会在意革命之后的清晨会发生什么吗……这一切都不好说,可我总是幻想着,也许真有一天,共产主义社会或是别的什么名字听起来就很舒服的社会真的来了,我每天干两三个小时的活,然后剩下的时间我都在撸管还有看漫画,或者干别的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

“对,你说的对……”姜鸣哲不说话了,倚靠在墙壁上发愣,我能感到他心里在经受一场漫山遍野呼啸而来的特大雪崩,本来想开口劝他:“其实,确实不去也不会怎样,去了,也许照例是凑凑热闹……”,但终究是退缩了,因为我自己也没个定数,在做任何关乎利害的决定之前我总是穷思竭虑,生怕自己会后悔——但结论总是一样的,我做什么决定都会后悔,我不去会后悔,去了也会后悔,我……

“你得赶紧准备好,得赶紧过去……”姜鸣哲抬头说到“万一明天他妈的就不闹了,那你们就来不及了!”

罗超闻猛地一脚把他身前的雪全部踹的足足有好几米高,他叼起香烟点火,看向我们几个:“妈的,只有这样了!”

“什么?”李虹问到。

“明天凌晨四点,操场老厕所见”